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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记忆故土芳菲之童年梦幻

来源:乳腺炎表现 时间:2021-7-7

天亮了,喜鹊在屋脊瓦翘上喳喳叫个不停。阳光从狭长的天井上空斜斜地投射在墙边,光幕里无数极小的尘埃游动着,微风递来丝丝凉意。

“孙娃子,我们明天到乡下去!”

这是婆婆在叫我。我是高宗楷,这是父亲高树楷按照家谱在我出生时给我取的名字。父母叫我直呼大名,两个孃孃唤我只叫宗楷,婆婆则喊我孙娃子。至于把“宗”字改成“中”,那已是二十多年之后“文革”中的事了;当时是自作主张,父亲无暇顾及。

吴朝珍,是我的婆婆即祖母,中等个儿,一张慈祥、白净、方圆的脸庞;一双小脚,用黑缎绣花鞋包裹着。这双鞋子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小脚走路有点揺摆,不太稳当,但她的精神历来都很好。乡下是我的故乡月爱村,也是我上数数辈人的老家。从中坝南门出发到庞家场(编者注:今太平镇河西),往西顺三叉河走三四里就到了;从德胜在三叉河过渡船二三里也可以到。老家俗称高家巷子,自从祖上修了高家院子,附近建房的农家多起来,形成了一条微形街道,后来便一直都这么叫着。三叉河终年清流不断,它的上游叫让水河,让水河的上游叫清漪江,这是涪江的一条支流。

我跟在婆婆后面,有时婆婆又牵着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来到月爱寺后面一条巷子里。右侧见一处院落,有大门枋,四周有围墙。墙体很结实,下方用条石铺砌到一米多高,上方用泥夾石夯筑而成。走进大门,一面青砖建造的照壁横在眼前。照壁的两边各有一间房。转过去是大院坝。前房三间。院坝里面两边各有一个大石缸。院坝正面是一开五间的正房,中间是堂屋。堂屋前方是走廊,立着六根粗长的木柱,木柱下垫着圆形石础,地面用上乘方青砖铺成。堂屋门枋上面有一塊匾用桃儿钉挂着,上面有四个金色大字,左右两边有些小字。几十年后父亲告诉我,这匾是清廷所赐,四个大字是“福茂金畴”。父亲说这字没什么文化内涵,也就丢了。院坝两边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木构穿斗房,高约五米。一间房有十几平方米,墙壁、楼板、天花板全是松木做成。堂屋前方门坎高,门板上部有镂空的人物园形图案,讲的是論语故事。走廊挑枋上也有镂空的人物支撑着。堂屋梁上写有建造的时间。几十年后这些木雕大部分被人以每块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文物贩子。正房的右边是厨房,厨房后边是仓房。仓房旁边有水井。在正房后面有一片树林,是花园,更是果园。花园右侧有一小门,打开门外面是农田,平坦肥沃的江彰平原奔来眼底。

河西高家老宅

婆婆是邻村的农家女,朴实善良,女红靓丽,识字不多。十八岁时被我爷爷迎娶回来做了高家媳妇。爷爷高通达,排行老三,又名高行三,乡间叫他“三老爷”。在兄弟三人中数他知书达礼、举止斯文,是远近知名的士绅,文笔通顺、小字清秀。附近常有人请他书写信札文契,调解家庭邻里纠纷,总是有求必应。较远的,殷实人家雇滑竿来接,普通农家也有推鸡公车来接的,他从不推辞。爷爷在早有过一房妻室,不幸中年病故。后在四十三岁上娶了十八岁的婆婆。婆婆理家不像前任花钱大手大脚,对子女也不像前任娇惯放纵,而是精打细算,克勤克俭,把钱财用在重要的地方。婆婆在高家生育二女一男,长女高蜀铮,幺女高洪秀,二儿高洪发又名高树楷。民国二十五年,爷爷去世,婆婆中年挑起了家庭重担。她没什么文化,却把三个子女都送进学堂读了书。两个女儿高小毕业,这在当时也算“女秀才”了。儿子在彰明县城从小学而后国学院,读完《四书》《五经》古诗古文,又送到中坝场著名中医王五先生那里学习中医入门,业余时间到中药铺为病人抓药,继而考入成都国医学院,追随李斯炽教务长学习中医知识,并拜熊宝珊老师学习中国书画。婆婆为了子女学到谋生之道,成为社会有用之人,可谓费尽了苦心。她把自己名下家产二十几亩良田一分为四,作为嫁妆、聘礼、学费供三个子女花销,自己只留六亩多田养老。婆婆一生辛劳,她的心地是多么慈爱、公平、明智而豁达。

祖母吴朝珍七十五岁时照片。享年八十三岁

婆婆领着我走进正房最东边的一间,这是她的卧室。屋内有一个带脚踏的大而旧的木床,床前有大木柜。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梳妆盒,取出大木梳,梳了梳黑发,看了看针线竹篓。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几件衣服,盖上柜盖。出了房门用铜长掛锁锁上门。这间房是她住了近三十年的老屋。走到東厢房,她指着左边一间对我说:“这是你爸结婚时用过的房子。”我探出头仔细看了看,里面的架子床及傢俱还闪着棕红的亮色,七成新。她说:“你爸结婚后就到成都读书去了,以后再没有住过。”中间是过厅,右边一间是我两个孃孃的闺房,先后出嫁了,房也空着了。从东厢房出来,经过仓房来到房后果园。房屋连同果园约五亩,果园占三分之一。走进园子,到处是草木。有一两颗柚子树,两三颗橘子树,橘子是青的。墙边零星几株月季,开败的月季花没了花瓣,也结上青果。除了野草,后门旁矮墙上卧着两大丛忍冬藤。在堂屋后面有一株高大的白茶花树。这是一株树龄近百年、高有一丈五尺、树冠宽径一丈、花朵硕大、枝叶繁茂、叶绿油亮的珍贵的白茶花。靠后土台上还有一颗笔直粗壮的板栗树,树梢越过房顶,像大伞撑在天上。我向上看,灰黄色的树叶缝里透下来耀眼的光,较大的缝隙里是湛蓝的天空。婆婆找来一根长竹竿说:“板栗子快熟了,我们打几颗尝尝。”竹竿举起,板栗果落下来。嫩黄色的栗带着棕黄色的肉刺,婆婆用木棰将栗壳砸开,取出褐红色的板栗子,剥开叫我吃,清香带甜的生鲜栗子肉第一次尝到味道。望着栗子树,婆婆喃喃自语:"这园这屋,我要离开你们了;我有儿子孙子陪着我,要随儿子住在中坝街上了。”

大孃嫁给了傅绍虞。当时傅绍虞正在绵阳南山中学读高中三年级。听说学生要回乡完婚,时任南山中学的国文老师李劼人希望婚娶不要影响了学生的学业,谆谆嘱咐并用信笺写下了这样两句话:“新婚燕尔勿恋衾暖春宵,杜语声切盼你早日归来。”学生果然不负老师厚望,考上了四川大学园艺系,毕业后进入省林业厅干事。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曾参与了让水堰水系的规划设计。傅家院子比高家院子更宽大,姑父的卧室也比父亲的大。宽敞明亮的木屋内推窗亮格,阳光投在楼板上看起来很舒服。室内有两个大书柜,我翻出几本又厚又重的书来,是精装铜版纸彩印的植物图谱,字迹清晰、插图精美,心里很是羡慕。姑父待在成都的时间多,回来的时间很少。陪我玩的是表哥傅世铭,他是一个热情、健谈而阅历丰富的人,待我犹如亲兄弟一般。只要我去他们家,大孃总是满脸堆笑地拿出柜子里好吃的东西给我。后面果园里采摘的梨、柚子和水果糖,摆在盘子里,看着心里甜滋滋的。有一次是春节,锅里煮着喷香的腊肉,簸箕里裹着芝麻馅的大汤圆。院坝里有狮子队叮咚哐当敲锣打鼓,在堂屋里外跳上跳下,周围男女老少拥起一大堆人,热闹得很。舞罢还为龛上的香炉上了香。狮子锣鼓走村串巷,几乎每个院落都要闹腾一遭。当然东家都会打发些银钱食物以为答谢。春节前家家户户都贴春联门神,春节后带上礼物走亲访友。那一个月真是好玩。

姑父的父亲傅寅矦,是晚清举人,彰明县国学院校董。他的同窗龙门村的苏克浪家更为显赫,祖爷苏文炳是清朝咸丰年间的进士。苏家庭院古树森森、盆景垒垒,气象不凡。苏傅后辈至今仍有来往,友情不断。彰明县晚清时期还出过一位进士王麟荧。光绪年间江油新兴场出过进士张琴。这江彰沃野真可谓是地灵人杰。

清明节前夕,天麻麻亮,我们出发了。父亲梳好短发,衣着深色长衫,脚上穿着皮鞋,带着我走在乡间小路上。他步履轻快,我边走边跑,露水湿了我的鞋,地面坑坑洼洼有些滑。走了一程,见到一片开阔地,父亲便说:“这里是高氏祠堂,清明会来看看。”这是一个长方形院落,进门有青砖铺路,两边是几颗细高的树木,陆续有人进出。祠堂三间正屋,打扫得很干净,清静阴凉。供桌上摆着盛有水果的盘子,香炉里燃着青烟。再上靠墙台上立着一些牌位,木质赭字约一尺来高。桌前地面三个蒲团。父亲上前取香点燃敬上,跪在中间大蒲团上,我也赶快跪在右边小蒲团上,面向前方磕头,然后退到院子里来。从祠堂出来不远处,田埂渐宽,一片树林落在眼前,几颗大树上的几只鸟鹊受了惊,咶咶飞起来。墓地灌木丛生,土垒墓茔用大鹅卵石砌就,有几块高大石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们在这里驻足了片刻便往回走,不远处田地里有青年农夫高声招呼:“二爸!”我抬头看去,这青年脸上挂着笑容,嘴边凹陷有一块挨打留下的伤疤,头上缠着黑布帕,身上旧衫下摆拴在腰间,脚上的鞋粘满泥巴,露出了两个大脚趾。他热情地给我打招呼:“老弟,你也来赶会!”我望着他陌生的脸,爸爸对我说:“这是高宗文,你堂哥。”当时我心里半信半疑,他与我爸年纪差不多,但面容已显沧桑。他确是我同爷异婆的本家堂哥。民国年间兵匪不断、迷信流行、袍哥遍地、苛税如毛,民风每况愈下,爷爷的前妻子弟懒于农作,染上鸦片烟瘾,年复一年卖田卖地,不久坐吃山空一贫如洗。他们悄然而去,留下可怜的表哥孤苦伶仃,在正房墙外搭个棚子遮风避雨,租佃他人土地耕种勉强度日。好在他心地善良,未染恶习,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但后来因为他身为贫农,加入了农会并成为贫协代表,参加了土改工作队,赴他乡打土豪分田地,还娶了龙池村一位姓唐的哑巴红胖女子为妻,前后为他生下两个儿子。高宗文虽是贫农,但在土改中得到的实惠并不多,等他参与他乡土改回到家乡时,本地土改已经结束,他只分到了较远的一块薄田和一间仓房。许多年后,我听住在正房的农民说,当年土改时有一个姓卞的旧军人,在两年前从外地逃亡到这里,一直过着半乞丐日子,但在土改中他表现积极,分到了院子旁的良田,并且分得了高家正房东两间。土改一年后,收到一封来信,得知他老婆在重庆永川也分了地分了房,于是他赶紧将自己到手的正房卖给了现住的农户,田地卖给了另一农户,带着钱回到了永川老婆身边。

在田间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众多农民,与我贫农堂哥一样衣衫褴褛,食无温饱。堂哥的形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细想起来真是时空倒转,那形象不就是高家人三百年前离开中原高地迀徙湖北孝感再移民江油时的装扮吗?高家祖上于清康熙十年从湖北麻城孝感移民到江油河西。当时,清廷出台一系列鼓励湖广百姓入川落籍垦荒政策,放宽招民授官标准,入川百姓可以插占为业、开荒垦地务农种植。我家入川后就落户在彰明县河西月爱坝,从那时起开始了长期的农耕生计,耕读生活伴随了数辈人生历程。族谱显示,入川时立下了辈份派语:祥文慧崇、修士中通、洪宗贤发、大德永龙、光昌显玉、万世齐工,希望子孙绵延不绝。记得第五代有高世修,第六代有高士禹,第七代有高惕中,第八代有高通达,轮到第九代高洪发就是我父亲。父亲在成都国医学院读书时,教务主任李斯炽见他聪慧勤学,能写魏碑楷书,笔力雄健,十分喜爱,为他取了新名高树楷,并安排他到院图书馆勤工俭学,以资助学顺利完成学业。

清朝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移民油画

父母的不容易,特别是母亲的艰辛,只有到自己长大带了孩子,才能深切地体会到。小时候似乎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应该的,平凡琐碎不值一提。母亲生下我后,几年间,我的大妹、二妹也相继出生,养育子女、照顾全家六口生活的担子一年比一年繁重。每个月要去米市买一担大米,回家倒在大簸萁里,拣出米中的的稗子,然后扬去米中的糠灰。到柴草市场买几挑硬柴和柏桠把把,把硬柴劈开架起来晾成透干。不远青山密布,倒也不愁买不到经烧的柴和炭。江油背靠高山,冬天很冷,在立冬前得准备几大篓?炭以备取暖。每周都要将两大盆换下来的脏衣服用竹篓背到江河边,用棒槌敲打,河水漂洗,来去还要带着我、看护着我。夏季江边清爽,可到冬季寒风凛冽,江水含着雪水,冰凉刺骨。妈妈在江边大鹅卵石上一蹲就是半小时以上,腰酸劳累自己忍受。洗净的衣服背回家后,用几根长竹竿架在院坝里晾晒。为了节省肥皂,常使用菩提水洗头发,皂角水洗衣服。父亲爱出油汗,他的衬衣洗净后必须用米汤上浆。每天都要理床叠被、洒扫庭院;到菜市场买来新鲜蔬菜和肉食,为一家老小做成三餐可口的饭菜,还要为儿女做鞋、缝补衣服,日复一日都要亲力亲为。若遇子女生疮害病,更是辛苦难眠。全家用水只在母亲坐月期间雇卖水工挑来,平时多是自己用小些的木桶就近从水井取水。记得有年春节快到了,妈妈正为妹妹缝花布棉袄,我凑近对她说:“我也要穿新衣服。”妈妈说:“明年给你做,今年要给妹妹做。”话音未落,我眼里顿时包满泪水,心里很委屈,跟妈妈堵气好几天。

网络配图

我们住在湖广会馆靠南临穿城堰的街房里,有一年夏秋之交,接连下了几天瓢泼大雨,雨滴落在地面溅起白花花的连煎泡,路面淌着积水,沟里翻起波浪,河水越来越混浊。天空中低矮的乌云翻腾着,不时有忽明忽暗的电闪,跟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妹妹吓哭了,被妈妈哄着,房上瓦片滑出缝隙,雨水漏下来。突然,听见街上有人惊慌大叫起来:“河堤垮了!雍家河堤决口了!”不一会,沟里的洪水顺着波浪挤进了墙洞门缝,屋子里洪水越涨越高,床飘起来,书桌抽屉也进水了。水很脏,有一股腥气。父亲早已脱了长裤,站在水里忙着抢险搬东西,把我放在洗脚木盆里坐着。母亲把妹妹宗洁紧紧抱在怀里,坐在床板上刚放好的木凳上面,默默地等待天明。那次大洪水以后,母亲病了很长时间。

母亲杨桂贞(左2)婚后第十五年怀抱第五个孩子回娘家与父母弟妹合影

我出生在中坝场神仙街陈家巷子小院,是父亲请来西医许丁南接的生。家的西面是火神庙,祭拜火神对住在木构房内众生来说是一层保护,时刻提醒人们注意防火。我的出生招来全家欢喜,因为前两年妈妈迟迟没有生育,婆婆就有抱怨,养只鸡也该下蛋了。妈妈常在爸爸面前落泪,暗自怄气。婆婆甚至请人在家带养了一个小女孩,取名“招娃”,其用意明白不过。说来也真怪,妈妈第二年就怀上了,而招娃就被领走了。我出生那年是辛巳年(编者注:年)九月二十七日子时,属蛇。江油地处龙门山脉东麓,应有龙脉延伸,小蛇长大不就是龙吗?老人们乐意这么说,来祝福烘托喜得贵子的热闹气氛。在中坝场街上我们并没有住何房产,无论住家亦或开诊所都需租房。婆婆早已没有钱财能资助自己的儿女。全靠爸爸主外埋头苦干以供养老母妻儿,妈妈主内全职全责担起家务重任。从我伊始,母亲前后生过八个子女,除一个夭折外,四男三女长大成人。虽说十年间先后搬家四次,七个子女出生地均在中坝场城内纪念碑以东、大小东门以西,沿穿城堰由北向南分布,像七彩石子迭落于此。而父亲回到家乡后开设的高树楷中医诊所就在纪念碑南中街西侧三间门面内。母亲杨桂贞是江油县城武都涪江对岸阳亭坝人,少年时随父搬迁至中坝场昌明河对岸的成衣街一进四间的瓦房居住。成衣街是集中售卖衣服的商街,他家并不营此行当。家里前间休闲会客,中二间卧室,后临河一间厨房,厨房外有石坎可下到昌明河洗衣淘菜,生活挺方便。闲暇之余老人常坐在前间竹椅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中间方桌上摆着花瓶和几支茶杯。外公手握着长竹烟杆抽叶子烟,外婆则端着黄铜烟袋装上水烟丝用搓好的草纸捻子吹燃点上,偶尔也要和邻居一起打打长牌。外公在中坝正街北门口的“祥泰行”“忠信孚”商行为几户商家做账,收入基本能够维持一家八口生活。母亲是长女,读到小学毕业不久,便按照传统中式婚礼,被一顶大红花轿抬进了高家。两三年后她妹子出嫁时,已是头披白婚纱、脚踏红地毯,念着雷同的誓词步入婚姻殿堂。小家碧玉的母亲初嫁高家,身材修长,五官端庄,总是梳着齐肩长发;夏季爱穿浅色暗花布绸旗袍,冬季常着暗红印花棉袍。然而生计操劳,岁月磨砺,没几年白皙面容便生了雀瘢。

图左欧式建筑为中坝正街的原陕甘商会“祥泰行”

洪水消退不久,中坝场又恢复了生机。中坝地理位置特别,当时它并不是江油的县城,那时的县城在武都,也不是彰明县的地域,只是紧邻彰明县,它在两县交界处一枝独秀,充满生机,颇具吸引力。说它是场,南来北往的商家在此云集,名符其实;但它却有六道城门,完整的城墙,俨然一座城池。它跟周围的太平场、三合场联称中坝三场。这里风水特殊,土地肥沃,水系完整,气候温和,人心聚力,在曾经的岁月里,主要靠当地士绅百姓的努力建成了一座宜居宜商的精致的城堡。城墙环绕中坝城堡,周长七里,设有大小东门、大小西门、南门和北门六道城门。城门用厚重木板做成,木板内外镶有铁板,有铁钉铆压木板上。城门上面有城楼,监守值班住在那里。城墙上有城垛,外墙用大条石含糯米浆拌石灰砌成,墙内填土夯实。离中坝不远的陵上高山森林密布,城墙半夜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有猫鼠鸟蛇栖息这里,偶有黑熊、金钱豹爬上城墙寻食。江彰平原地处涪江上游,生态极佳。涪江水离开平武大山区初次拥抱、滋润的地方就是这里,雪水和着山泉,冰凉、清澈。江油地名因此由江而定,再加三点水就叫江油。此地东临涪江,西贴昌明河,形如舟船,由北向南布局。城内长街顺势北南而建,穿城堰从北门水洞子入城,中途折个小湾纵贯全城,顺坡度淙淙地经南门堰尾流入昌明河。河沟上有五、六处圆拱小石桥方便过往。河沟两边路旁开设有棉纱厂、酿造厂、磁器古玩店、毛笔作坊、染房、粮库、小火电厂、中草药货栈。酱缸散发的诱人香气和纺纱车发出的有节奏声响会顺着河风飘散过来。沿河有树木生长,或数十棵聚在一起,或排成一行。尤以湖广小医院高大的银杏树最为著名。麻柳树树围一丈多,内有几处空穴。有一年有人将火把甩了进去,火熖升处青蛇乱窜,路边、堰沟里无数大大小小的蛇扭曲着、游动着,吓得妇女小孩躲闪不及。城内水井棋布,水源充沛且洁净。居民四合院内都挖有水井,二三进院子有两口水井。廖家铁门槛大院,纵深四进,另接侧院四进则掘有三口水井。在中央正街上修筑有青龙、赤龟南北两口公用水井。井边备有带铁钩的提水竹竿、水桶、绳索和井盖,竹竿插在井旁矮石桩上。井下二三米就能打到清甜水,水极清澈,能清晰看见水桶底部的木纹,水面上波纹有缎面般光泽。早上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有两个健壮哑巴青年专门挑水,为茶馆的水柜续满水,挣些劳力钱以维持生计。人们见了自然先让他先打。哑巴也喜欢送上笑脸,哇哇地跟大家打招呼。赤龟井前修了两口大水池,常年储满水,以备消防之用。因民房内偶有误点柴草发生火灾的事,四合院有阴沟接纳雨水,大院外排水阴沟深达三、四尺,排水通畅。

中坝大西门外昌明河大桥(旧称)边停泊的船只

中坝是进出川陕的重要水陆码头。涪江大河坝沿岸渡口有许多货船、木排等待停靠。小城内商贾云集,来自陕甘的山货、药材进入商行、货栈,从成绵遂蓬在水码头卸船的盐巴、大米、布匹、日用品驮上出川马帮。物资充盈、流通顺畅。这里有陕西会馆、江西会馆、广东会馆、福建会馆供商家洽谈、签约。有模范村、鱼市口大小茶馆供交流、歇息。内设悦来旅舍提供住宿。餐馆随处可见。傍晚有川剧清唱、章节评书可听。街面上土杂药材绸缎布匹五金百货刊刻石印酱铺粮店药铺酒馆应有尽有。医院、许丁南诊所、范仲良诊室。中医有彭宝卿、刘伯庭、杨济生居家门诊,还有李森针灸、刘氏膏药、唐家牙科。城墙边有巫婆跳神、瞎子算命,背角处有烟馆、赌场。大乘寺、报恩寺`、清真寺、福音堂,抚慰灵魂。棺材铺为叟妪提供寿木。更有幼儿园、小学校、私塾、建武女校、省立二中供子女上学。有衙门、牢房,裁判罪过。有招幕训练新兵的军营。有灵官楼吓唬贪痞。我最喜欢吃源记桃片、六谷稀饭、一口钟荞凉粉、鸡丝凉面、糖牙子和刚烤好的红糖缸饼。还有回民冲的炒面、蒸的花卷,而烧腊、花生米就酲色、大曲是青壮男子喜好。我最爱到纪念碑旁的图书馆长条桌上随意翻看杂志报刊里的插图、彩画,傍晚和小朋友一起去茶铺喝一口加班茶,挨着大人混进新戏园看戏,进不去也想铲戏锅巴。川剧锣鼓一敲,帮腔长调一吼,黄艳芳的《考红》、八岁红的《滚灯》、刘乃斌的《戏牡丹》、朱绍南的《屈原招魂》,唱念做打,生动传神。有神仙戏,也有鬼戏,有传统戏,也有《雷雨》《茶馆》《棠棣之花》《虎符》之类的新剧排演。宽敞些的街道上有时围成一圈,里面有人表演金钱板,莲花闹,杂耍斗拳脚,耍狝猴,逗小熊,我会从人缝中挤进去看个究竟。平日约上小朋友在街上捉迷藏,在茶馆、摊位里外蹓来蹓去,记得有一回还撞翻了茶桌,摔碎了茶碗,是父亲过来赔钱道歉。在广场上看西洋镜、滚铁环、吆地牛、弹珠珠、翻筋斗,玩得忘乎所以,以至家里喊吃饭也顾不得理会。

中坝鱼市口旧貌

父亲学成归来,自谋职业,先在省二中担任校医兼生理卫生课教师。自己编写讲义,石印成册作为教材,主要讲关于细胞、解剖、青少年生理卫生和西医常识。在医界前辈襄助下,高树楷中医诊所在纪念碑开业。门面三间为病人候诊和诊治,靠里隔出小间供婆婆带着我晚住宿,也是父亲白天休憇之所。我和婆婆通常是早出晚归,白天回家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买了木匣装方块字片,一面汉字、一面彩画,我开始学识字。诊室简朴,无任何炫耀、装饰多余之物。右边几条长凳供患者休息候诊,左边设书案一张、木椅几把、一摞医书和几盒医疗用具。为病人诊脉把号靠望闻问切。他精通脉学,脉枕切脉,寸关尺触按之间体察仔细、精准。往往病人未开言,他已将病症、病因讲来,而且问病、答疑,态度耐心温和,不久便获得好口碑,前来看病的人也多起来。父亲熟读中医典籍,熟悉中草药材,对药性、汤头、医古文更是烂熟于心,常朗朗上口背给质疑的病人听,梗概讲明自己处方的道理,即便到了老年也能脱口而出,我极佩服老人家惊人的记忆力。他书法根底深厚,开出的处方笺,字迹清秀,书写流畅,病人也是夸在嘴边,将一张处方笺保存多年。他体察人心,决不下大包围、开大处方增加病人经济负担,一间小诊室不仅看中医内科、妇科、小儿科,也看普通外科,施以消毒、上药、包扎小手术,为百姓服务他热忱、敬业、尽心竭力。

中坝青龙街(今文化街)旧照

记得有天下午,父亲正装门板准备关门下班,一位青年妇女在丈夫陪同下哭哭啼啼找来说:“高医生,救救我!”她因产后乳腺炎化脓,两个乳房肿胀带紫,疼痛难忍。在夫妇肯求下,父亲为她作了手术治疗。只见父亲将手术刀用沸水煮、酒精灯火烧,在红肿处开了小口,插入吸管吸出一小碗脓血,留下一个小窟窿。父亲用了一尺多长的消毒药棉棯子,裹满消炎粉,缓缓塞入洞内,包扎好,病人脸上痛楚消减许多。经过几次换药痊愈了。那天晚上,父亲带着我,过街到模范村茶馆旁边面馆吃了鲜肉包子、杂酱面,肉包子一口咬下去满嘴葱香流油。

父亲知名度不断上升,他受邀参加医师公会并兼任会长。团结医界同仁、培训乡村医生各项工作得到广泛认可。公会有贵人捐来田产、地租、银钱、财物充作公会用费。公会租用门面设立会所,安排会计、出纳;年会时公布账目并作财务收支报告,接受监督。父亲洁身自好,决不利用职权从中染指揩油。有一回,三合乡发生一桩医患纠纷,患者在医馆开出的处方到药店购药服后病亡,家属不依,将死者棺材抬到医馆门口大哭大闹,使得医馆下不了台。接到报信后,父亲立即派人安抚死者家属,同时召集老医生、乡贤开棺验尸,中药师检查药渣,然后会同死者家属仔细分析死亡原因,终使双方服气,成功调解,妥善处理了这次极为紧张的医患关系。

那时医生开处方都用毛笔书写,处方笺也大。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好,渐渐被大众认识。逐渐有人请他书写社区民约、商业广告之类的东西。再以后,商户开业节庆、民众婚丧嫁娶,常要父亲帮忙书写横幅、贺联。父亲的大字小字在中坝场街上随处可见。他写的榜书大字别具一格,古崛雄强。特别是那一捺反向带角连韧,形如大刀,有力而痛快。一时流行人称高树楷书体,一看字便知是他写的。年8月,民国元老于右任、著名书法家谢无量先生一行来到江油窦圌山、武都水竹居、中坝场纪游,父亲受约随行。临别前,在中坝文化茶园举行笔会,时有县长、驻军少将诸多人士参加,围观者甚众。父亲为其准备了文房四宝,铺纸研墨。于老书意甚浓,接连书写了几幅单条、对联,赠与陪同、围观的中坝有头有脸人士,最后,为我父亲写了“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的条幅,并题“树楷先生雅正”和右任题字签章。我猜想年青的父亲当时也许有受宠若惊之感吧!当时中坝不乏书画高手,吴冠芳也曾名噪一时。灵官楼上的匾联书写规范而亮丽,水竹居旁的碑文贯气有力,均为书法佳作。然而在父亲书体风行之后,也觉自愧弗如,难跟时代新风,渐渐淡出了书界。

中坝灵官楼

中坝场来往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商行的各类物资堆满货仓。商铺内人头攒动,晚间夜市也是熙熙攘攘。人们脸上好像轻松许多,带着兴奋、满意的神情,相互打着招呼。黄昏,满街都亮起来,墙柱上贴了红、黄色纸书写的标语。新戏园旁德茂行土杂店灯火辉煌,伙计们扶着长竹梯挂着大红横标。鱼市口汽灯铺门楣上燃着几盏耀眼的灯。略显秃顶的胖师傅和两个年青徒弟,汗流浃背地忙着把另外几盏也点燃。石棉织成的灯泡闪亮着,一阵暗一阵炫目的白,发出丝丝的叫声,像婴儿挣扎着想出生一样。忽然气足神定、光芒四射。点好的灯一盏盏被提走,街上越发明亮了。纪念碑图书馆外报亭挤满了人,看报、念报、问报的人相互簇拥成群。穿城堰边火电厂满负荷发电,师傅不停地向锅炉内添加煤炭,火花映红了他们的脸。父亲诊所的电灯增加了瓦数,把阶沿都照亮了。为了庆祝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已把诊所右间改成裱铺,安装了超大的裱板,雇来四个裱工,日夜加班为商家、民众装裱各式红幛、横幅、立轴。红纸、红布、红缎,都选上等材质。父亲组织全家人齐上阵。他把文字写在纸上、缎上,内容是:“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全民团结一条心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努力增产厉行节约把抗战进行到底!”等等。榜书大字画上双钩线,以便剪字时不走样。母亲和祖母忙着剪字、贴字。一沓沓金箔被剪出字样,一瓶瓶泥金粘出字形。大字、小字金光闪闪,大气堂皇。四个年轻伙计手持棕刷在大裱板两旁细心操作,一幅幅字画从裱板上揭起来,平整地贴在一排绷子木板上,一盆稀糨糊用去大半。阶沿上有顾主前来取件,有的交订金、交润笔。有位戴眼镜的先生大声说:“抗战胜利,解恨,高兴!”父亲回应道:“是啊!我们忙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庆祝抗日战争取得伟大胜利。”伙计们年轻,卖力,边干活边说些俏皮话逗我玩,我围着裱板跑着笑着,大家都非常高兴。深夜了,这里仍然灯光明亮,当天的活快干完了。桌上有交来的银元一小盘、纸票子一大叠。母亲清点着银钱,从中取了一枚有龙的半元银币给了祖母。祖母牵着我的手,走出诊所,向仍有夜宵叫卖的热闹的大街走去。

旧城改造前的中坝旧貌

父亲去省城读书正值抗日战争最吃紧的阶段。川内青壮年一批批应征入伍,送上抗日前线。政府高层、院校、公司纷纷南迁,位于大后方的成都一时人才荟萃、大师云集。成都国医学院也迊来难得发展时期。邀请政府要员为师生报告时局,大师学者举办学术报告会。利用校刊发表师生为国家兴亡而读书的心得、成果。老师中有留学日本的同盟会成员讲述孙中山先生“天下为公”思想。父亲在校参与校刊编辑,有书法题字在校刋登载。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了了解,便到古籍书店购买总理遗嘱翻看,订阅了《东方杂志》《七月》等进步刋物浏览。东方杂志图文并茂,插图中西汇集,很有观赏性,父亲爱看。他对于右任的书法、黄君璧的国画以及众多来川的大名鼎鼎的书画家十分崇敬,利用课余时间常去劝业场诗婢家字画装裱店欣赏、默记这些名家笔墨,与装裱工探讨书画作品,向书画家讨教绝活,父亲笑称那叫“剐油”“淘金”。他将勤工俭学、省吃俭用的钱,用于购买古今字画、爨龙颜爨宝子碑帖、龙门十八品拓片,对博大精深的传统中医药及日本学者对中医的崇拜和研究成果非常认定,花掉所有银元购买了全套共廿几卷线装的《医宗金鉴》《中医大辞典》,日本学者撰写出版的《皇汉医学》等重要中医典籍。这些中医典籍、中国字画父亲一生钟爱。我读小学开始,每年都要协助父亲翻晒书刊、打扫书箱、修补虫蛀破损的书籍。书很沉,对年少的我来说,这是个费力的活。离开成都前,他买来竹篦书箱小心承装,准备带回家乡,以赤子之心继承传统,服务桑梓。

父亲高树楷在成都国医学院入学时的照片

不久,我们再次搬家,搬进了小东门内街上石家院子。时局变动,市场不如以前。父亲诊所、裱铺收入下降,虽然前几年有些积蓄,仍然不够买房。租的石家临街三间房,这里是无门面的背街。院坝有几棵树,中间有水池假山,正房三间地势较高,有石砌栏杆、台阶步入厅室,这是房东的居处。院子不大,但也感舒适。在这里母亲生了二妹,四年后生了三妹。住的时间较长,大约五年,直到中坝解放一年以后,才搬到鱼市口稻香村饭馆旁的房子里。父亲为家里请了女佣人,找了长工大旺挑来生活用水。西间的厨房稍宽,我和婆婆睡一张床,佣人睡另一小床;旁边是灶台、米缸和大水缸。父母、妹妹则住在东间,东间是楼板房。中间最大,吃饭、写字、洗衣都在这里。写字是我的主要功课,父亲拿来几本字帖让我临摹,是一寸见方的、笔画简单的中楷汉字。父亲教我握笔方法,讲解字体点划、结构,然后书写示范。我每天天亮起床洗漱完毕,就在小方桌前用薄皮纸写蒙格,开始一篇,以后二、三篇,写完才能吃早饭。开始写得慢,后来写惯了也觉有趣。母亲常在靠墙阳沟边洗衣服,那里上方有一个窄窄的天井,尚小的大妹宗洁在一旁照顾着婴幼的二妹宗清和三妹宗溪。

年深秋,院子里有一排身着黄色制服的国军入驻,士兵挤在一起住左厢房三间,两三个军官家属住在右厢房。士兵白天拉出去不见人影,军官的家属聚在一起搓麻将。突然有一天因输赢吵闹起来,一个骂她偷汉子,一个说你血口喷人,哭闹之后不欢而散。过了两天没见大旺挑水来,一打听,他被人打折了腿成了残废。没过多久,有天上午我看见一个士兵站着被绑在树干上,排长正用扁担狠狠地抽打着他,边打边骂:“谁叫你开小差?!”第二天一早,排长整过队点过名,带着这些士兵悄悄走出大门便跑步前进,顺着小东门稀稀拉拉地蹓出城去。

外面街上很静,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原中坝小东门内的街道

撰文:高中楷(原政协江油市委员会副主席,书画家高树楷先生之子)

编辑:江志

继承中华传统弘扬史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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